(王羲之)【題解】王羲之(321—379),東晉書法家。字逸少,瑯琊臨沂(今山東省臨沂市)人。世族出身,曾任右將軍、會稽內(nèi)史,為此世稱“王右軍”。他自幼熱愛書法,楷書、行書、草書無一不精。為人坦直,不拘禮節(jié),曾師從許多書法家學(xué)習(xí),吸取了魏晉書法的長處,創(chuàng)造出獨(dú)有的風(fēng)格。東晉穆帝永和九年(353年)三月三日,王羲之與當(dāng)時的一些名流,如孫統(tǒng)、孫綽、謝安、支遁等41人,在會稽山陰之蘭亭舉行宴會。參加宴會的人寫了一些詩,并將它們結(jié)為詩集。王羲之為此詩集寫了這篇序言,記下了宴會的盛況與觀感。全篇文章放在“生死”二字上,在某種程度上,對當(dāng)時盛行一時的“一生死”,“齊彭殤”的老莊哲學(xué)觀點(diǎn)進(jìn)行了批判,在悲傷感慨中,顯現(xiàn)了其對生活的熱愛之情。
【一段】永和九年①,歲在癸丑②,暮春之初,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③,修禊事也④。群賢⑤畢至,少長⑥咸集。此地有崇山峻嶺,茂林修竹,又有清流激湍⑦,映帶左右,引以為流觴曲水⑧,列坐其次⑨,雖無絲竹管弦之盛,一觴一詠,亦足以暢敘幽情。是日也,天朗氣清,惠風(fēng)和暢。仰觀宇宙之大,俯察品類之盛,所以游目騁懷,足以極視聽之娛,信可樂也!
【注釋】①永和九年:公元353年。永和,東晉穆帝司馬聃年號(345—356)。②癸丑:古代以天干、地支配合記年。永和九年正當(dāng)干支癸丑年。③會稽:東晉郡名,轄地為今浙江北部及江蘇東南部。山陰:今浙江紹興。蘭亭:在今紹興西南蘭諸山上。④修禊(xì):從事禊祭之事。古人稱三月初三臨水洗濯、祓除不祥的祭祀活動為禊祭。⑤群賢:指名流孫綽、謝安、支遁等人。⑥少長:指年長的人和王氏兄弟。⑦激湍:水流激急而縈回。⑧流觴曲水:修禊事時,人們在環(huán)曲的水流旁宴集。在水的上游,放滿注滿酒的酒杯,任其順流而下,杯停在誰的面前,誰就賦詩或飲酒,故而需要有“流觴曲水”。觴,盛滿酒的杯。⑨次:近旁。絲竹管弦:代指各種樂器?;蒿L(fēng):和風(fēng)。品類:萬物。
【譯文】永和九年,正值癸丑,晚春三月初,我們聚會在會稽郡山陰縣的蘭亭,舉行修禊活動。很多賢德人士都來了,年老的年少的都聚在一起。這里有高山峻嶺、茂盛的樹木和高挺的翠竹,又有縈回而激急的清澈的流水,映襯環(huán)繞在左右,被用來作為漂流酒杯的曲折水道。大家排坐在水流旁,雖然沒有琴、瑟、蕭、笛演奏的盛況,但那一杯酒一首詩,也足以暢述內(nèi)心的衷情。這一天,天氣晴朗,空氣清新,和風(fēng)舒暢。抬頭看宇宙無限廣大,低首俯視萬物的興盛繁茂,借以放眼縱觀,舒展胸懷,完全可以盡情地獲得耳目的愉悅,確實(shí)是快樂啊!
【二段】夫人之相與,俯仰一世,或取諸懷抱,悟言一室之內(nèi);或因寄所托,放浪形骸之外。雖取舍萬殊,靜躁不同,當(dāng)其欣于所遇,暫得于己,快然自足,不知老之將至。及其所之既倦,情隨事遷,感慨系之矣。向之所欣,俯仰之間,已為陳跡,猶不能不以之興懷,況修短隨化,終期于盡。古人云:“死生亦大矣!”豈不痛哉?
【注釋】相與:相處,相交往。俯仰:低頭和抬頭。取諸懷抱:于自己的內(nèi)心悟得真理。放浪形骸之外:放縱形跡于廣闊天地。形骸,身體。感慨系之矣:感慨之情便會緊接而來。修短:指人生命長短。隨化:由天地決定?;旎?,自然。死生亦大矣:語見《莊子·德充符》:“仲尼曰:‘死生亦大矣,而不得之與變?!?/P>
【譯文】人與人之間相處,俯仰之間便過了一世。有的人把自己的志向傾吐出來,在一間房室里,與友人面對面談心;有的人憑借對外物的寄托,放縱情性,超越了形體的局限。盡管取舍千差萬別,沉靜或浮躁各不相同,當(dāng)他們?yōu)樽约旱脑庥龆吲d時,自己暫時有所收獲,愉快地自我滿足,竟不知道衰老就要到來。等到他們對已獲得的東西厭倦以后,感情便隨著事物的變遷而變化,感慨也就隨之而生了。過去的歡樂,在很短的時間里,已經(jīng)成為陳跡,對此尚且不能不深有感觸,何況壽命的長短,需遵循自然的規(guī)律,最終都不免有窮盡之期。古人說:“死生也是人生大事啊!”難道不令人悲痛嗎?
【三段】每覽昔人興感之由,若合一契,未嘗不臨文嗟悼,不能喻之于懷。固知一死生為虛誕,齊彭殤為妄作。后之視今,亦猶今之視昔,悲夫!故列敘時人,錄其所述。雖世殊事異,所以興懷,其致一也。后之覽者,亦將有感于斯文。
【注釋】若合一契:好像有同一契合,指對人生的哀樂、壽夭、生死感慨的共鳴。一死生:用相同的態(tài)度看待死與生。此觀點(diǎn)見《莊子·齊物論》。齊彭殤:用同樣的態(tài)度看待彭祖的長壽與殤子的短命。彭,指古代仙人彭祖,相傳他活到八百歲。殤,指未成年而死的人。其致一也:指眾人的情感歸宿是一致的。
【譯文】每次我看到前人引發(fā)感慨的緣由,就像符契一樣相合,未嘗不對前人的文章嘆息感傷,心中卻很難說出其中的道理。我本知把生和死看成一樣的說法是荒誕的,把長壽的彭祖和短命的殤子看成同樣的見解是荒謬的。后人看現(xiàn)在,也就像今人看往昔,多么可悲啊!所以,我把這次與會者一一記敘下來,抄錄他們的詩作。雖然時代變化,事情不同,但是人們抒發(fā)情懷的原因,大致是相同的。后代的讀者,也將會對這些詩文產(chǎn)生感慨。
【評析】王羲之乃東晉人。從年代而言,東晉上承曹魏、西晉,是人的意識覺醒的時代。當(dāng)時社會動蕩,戰(zhàn)亂不已,生命短促,人生多難,這些都引起人們對生與死、自然和人生、短暫和永恒等一系列人生哲學(xué)的思考。故昔人有“晉人多情”之說。本序所表現(xiàn)的,正是晉人此種多情的性格。崇山峻嶺、茂林修竹、天朗氣清、惠風(fēng)和暢,自然界的一切,仿佛都那樣美好。處在這種大自然的懷抱中,游目騁懷,極視聽之娛,怎能不令人流連忘返!然而,“樂”與“歡”是要向它們的反面轉(zhuǎn)化的,本是使人感到欣悅的事物,俯仰之間,就會變成歷史的陳跡,因而人們不能不對此發(fā)出感嘆。從根本上說,人的生命無論長短,終有盡時,因而結(jié)論只能是“生死亦大矣”。既然如此,那么莊子所謂“一生死”、“齊彭殤”,即將生與死、長壽的彭祖與短命的殤子一律看待的種種說法,只能是虛誕妄言。此處所抒發(fā)的感情,盡管不言痛苦和悲傷,但究其實(shí)質(zhì),仍然是眷戀人生,執(zhí)著于人生,這也正是晉人多情的表現(xiàn)。為適應(yīng)此種情感的抒發(fā),本文寫得低徊詠嘆,情溢于辭,頗多纏綿悱惻。其語言則多直率,不事雕琢,乃是一篇抒寫自由的散文,這在駢體文漸盛的東晉,是頗為難能可貴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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